前沿聚焦|对话《里斯本丸沉没》导演方励:生命是用来燃烧的




影片《里斯本丸沉没》公映一个月以来,获得近4000万元票房,在评分网站上获得9.3的年度国产电影最高分,同时还将代表中国内地角逐第97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国际影片。
打捞沉船、寻访亲历者和见证人、搜集资料、制作电影,导演方励和他的团队整整花了八年时间。
在与文汇文艺评论的独家对话中,他说对于那场历史的打捞就像一场接力跑,而他也只是跑了其中的一棒。

对话人:

方励

北京劳雷影业有限公司总裁、《里斯本丸沉没》导演兼制片人


邵岭

文汇报记者





岭◁◁


首先祝贺《里斯本丸沉没》成为今年国产电影最高分,票房也在不断增加,还将代表中国内地角逐第97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国际影片。
可否介绍一下通过电影想要表达的主题是什么?



▷▷方励


这部影片在类型上可能会让很多人感到陌生,它不是一个传统的纪录片,我们将它定义为纪录剧情片。这就与我们想要表达的内容相关:它不是讲历史,而是讲人的故事。


《里斯本丸沉没》剧照


讲历史只是电影中很小一部分,只占了不到20%,更多是讲人的命运,人的遭遇,讲一个大的战争里关于家庭,关于亲情,关于爱情,关于友情,关于人性的光辉。它是人的历史,而不只是战争的历史。
如果只是讲战争的历史,不需要那么长的篇幅和那么大的屏幕。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决定做成一部大银幕电影,因为你在小屏幕前面看的话,只是看信息,感受不到人的情感,人的呼吸;这是光影包裹的沉浸式的大银幕的魅力,和在小屏幕上看完全是两回事。
包括你看我们在音效方面,不管是水声、枪声、人声,也是全部追求真实的,完全把它当作一部战争片来制作。





邵岭◁◁


类型的独特性是不是意味着制作链条上很多环节都是首创的,没有先例可循?创制过程中最难的是什么?


▷▷ 方励


我们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一点一点试出来的。
BBC拍过一部《从纳粹手中救出的孩子们》,也是剧情纪录片。为了拍摄《里斯本丸》,我们还专门研究过这部片子,甚至做了实验,后来发现没有办法借鉴它的拍摄手法。
它在历史还原部分使用了真人扮演,但因为它基本上只有一两个主要人物,所以这么做是可以的。
而我们展现的是群像,基本上是一部战争片,有那么多的士兵,如果真人扮演,成本大且容易让观看的人跳戏。
因为我们有口述历史,有回忆录,有照片,太真实了,演员不管怎么表演都不可能实现对历史的还原。
也试过一些别的办法,包括花去一年半的时间进行3D动态和表情捕捉,也不行,最终才决定选择三渲二动画还原,就是大家现在在影片中所看到的。
这是整部电影中最难的部分,花了四年时间。当然叙事、剪辑、故事的架构等等也很难,但是这些部分再难,也只花了两年时间。
三渲二动画还原的方案确定之后,过程中也走了不少弯路。
比如我们先是扫描雕塑模型,然后制作3D资产,再渲染成二维质感的动画。因为如果是传统写实3D动画的话,出来的角色有恐怖谷效应。
渲染成二维之后又发现,人物不能动,一旦动起来,观众的注意力就到人物身上,忽视以及中断了画外音的讲述和情感传递。
而且模拟2D动画每秒12帧,人物动作慢且卡顿,完全不能还原战场上开枪、扫射、突围的紧张状态。
于是我们干脆决定,借助虚拟摄像技术,实现人物不动镜头动,动画中的军舰、渔船和海水可以动。就是观众在电影院里看到的效果。

《里斯本丸沉没》剧照


因为我们本来也不是为了让观众看人物的表演,而是最大程度还原当时的场景和氛围。
解决了角色动作的问题后,我们还面临整体视觉风格统一的挑战。人物、军舰、渔船、海水和天空虽然都是由电脑特效精心制作的,但为了呈现版画般的厚重感,我们花费了大量时间对CG资产进行做旧处理,加入手绘笔触的质感,实现了视觉风格统一。





邵岭◁◁


可能很多人此前看过报道,会以为搜寻沉船、寻找历史见证人是最难的部分,现在看来那只是开始。
为什么在动画部分花费这么多时间精力?动画在影片中承载了怎样的功能?



▷▷方励


如果没有动画,我们把它拍成大银幕电影的意义就没有了,就做成在电视上播出的资料片或者专题片就可以了。
动画承担的就是历史还原的那一部分,还原舱外的甲板、空间的逼仄、鱼雷如何击中船身、梯子如何断裂等。
我们要让观众一下子就能身临其境地去感受历史战争的氛围,感受战俘是如何被残酷地虐待,他们是被关押在怎样黑暗、狭窄、如地狱般的空间里。
不然观众一边听画外音的讲述,一边还要分心去想象那个场景,效果就会打折扣。
日常生活题材的作品可以留白,这段历史距离今天的观众太远了,无法留白。

《里斯本丸沉没》剧照


更重要的是,如果影片不去还原和呈现那个场面,不去还原和呈现日军的暴行,不去还原和呈现战俘当时所陷入的那个无比绝望的境地,不去还原和呈现一个船舱里面1000多战俘、水淹进来之后他们无法逃生于是手挽着手唱着歌沉入了水下……
如果不去还原和呈现所有这些,今天乃至今后的观众,如何理解当年我们的渔民冒着枪林弹雨、划着舢板救起384位战俘这一英勇行为背后的大义?
这是只有影像、只有技术能够做到的事。
这也是为什么我把自己逼成了导演,因为过程太艰难,时间太漫长,我不能让别人陪我耗这么多年。耗不起。
所以也是赶鸭子上架,没办法。





邵岭◁◁


提到“方励”这个名字,可能很多人会立刻想到八年前的《百鸟朝凤》。很多媒体给您打上的标签也是“跪求排片的电影人”。
这一次的《里斯本丸沉没》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观众反响很好,可是排片有点少。这是您在开始做这部电影时就预想到的吗?
电影是一门大众的艺术,每一个把作品送进电影院的人肯定都希望自己的电影能够被更多人看到。您怎么看待电影可能再次面临高口碑、低票房的局面?



▷▷方励


电影有双重属性:文化艺术性和娱乐商业性。
就像快餐和私房菜,都有人需要。
更倾向于哪一种,是每一个创作者、每一个制作团队的志向和选择。
我也是做了我自己的选择。
电影的确是面向大众的,但大众也分今天的大众和未来的大众。
就《里斯本丸沉没》这部电影来讲,我的志向更多是想通过影像为未来的大众保存下这段历史。

《里斯本丸沉没》剧照


就像我之前在很多采访里说的,拍这个电影就是在和时间赛跑,因为历史的见证者越来越少,而未来的大众会离这段历史越来越远。
当然如果时间倒退三四十年,我可能不这样想,因为年轻,觉得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
生命越接近倒计时,就越觉得要给未来的孩子们做一些事。因为我怕他们没有机会经历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我自己会很感恩一代一代的电影人,因为电影是最立体的,他们用电影为我们留住了历史。打开影像,曾经的时代就扑面而来。
所以我也总是跟我们的制作团队和创作团队讲:我们能不能给后人留下点什么?
电影上映以来,观众给我的反馈让我特别欣慰,说明我和大家在内心情感上是相通的,是可以产生共鸣的,是可以留传给后人的。
这些盟军的战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在怀念故乡,怀念亲人;少尉把自己仅有的救生圈摘下来给了一个士兵;军官临死前托战友转告自己的妻子:请你转告她,我已经拼尽了全力想与她团聚。
更不用说中国的渔民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他们,救上来之后把自己家里仅有的口粮衣服捐献出来给他们。

《里斯本丸沉没》剧照


这是多么动人的人性光辉啊!这是我们这部影片最想传递给观众的。
所以排片少这件事情没有困扰到我。
我真正在意的是,一段刚刚被打捞出来的历史,如果我们的声量太小,很可能就会沉寂下去。那全世界有多少人能再听到这个故事呢?
特别是这是发生在中国的故事,是一桩惨无人道的屠杀所引发的一场感天动地的壮举。如果我们自己都不关注,还有谁会关注呢?
我常常说这就像一场接力跑。
20年前,英国历史学者托尼·班纳姆在多年调研的基础上写了一本书,叫《里斯本丸沉没:英国被遗忘的战时悲剧》。

《里斯本丸沉没》剧照


知道我要做这部电影的时候,他把书的内容无偿地分享给了我,就像是把接力棒交到了我手里。
我又往前跑了一程,在书所提供的战争部分的基础上继续深挖里面的人性故事,然后把它影像化地呈现出来。
第三棒,我要把它交给观众,这一代的观众,下一代的观众。
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发声,让这个发生在中国的、几乎被淹没了82年的故事,能够被世界听到。




邵岭◁◁


从《百鸟朝凤》到《里斯本丸沉没》,我的感觉是,您好像特别愿意去做那些很不容易做的事。



▷▷方励


容易的事情不需要我去做,有很多人可以做。往往是因为大家说这件事太难做了,我才会有好奇心想去试试。
我是一个不甘心走别人走过的路的人,我喜欢走新路。
我喜欢做能给我带来新鲜感的事情。
拍电影就是一件能给我带来新鲜感的事情。每一次组合、每一个题材都不一样,就有机会接触到各式各样的场景,各式各样的人物,各式各样的团队。
所以电影是一个很独特的项目,它不是流水线重复的。





邵岭◁◁


可是越是新事儿风险越大不是吗?
而且容易做的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大,难做的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小,到最后很可能忙活了很长时间,特别是把自己的时间精力,包括财产全部都搭进去,但最后还是没做成,
会不会感觉好像时间就白白浪费掉了?



▷▷方励


这又是另外一个逻辑了,什么叫风险?在我看来,很多时候风险就是机会,因为它不确定,因为它没有先例,这样才刺激,对不对?
而且因为我年纪大了,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富裕,才想最大化地把时间利用在自己的兴趣爱好上面,对日常生活的要求反而不豪华不复杂,很容易满足。
至于成功,你看珠穆朗玛峰上面牺牲了多少登山者,为什么人们还是前赴后继?因为登山的过程是他们追求的,那是他的生命。登山某一个成功只是一个片刻,不是生命的主体。
生命的主体是过程,是由时间构成的。什么财富能超过我们的生命?没有。
你付出了多少年的心血也好,精力也好,永远是过去一天就少一天。
你还有什么东西能超过这样一笔财富?
生命的主体我们寻求什么呢?寻求我们的成就感、快乐感、荣誉感、刺激感。
而这个判断的标准来自我们的内心,就像作家写小说,当他的读者们都能读懂他所塑造的人物,他所表达的情绪情感,那就是最幸福的时候。
一切外在的评价都不足以代替你内心的感受。
人是感性的动物。我一直讲群体迁徙是天下动物的本能,因为他没有安全感,所以他自由不了,只有人可以独来独往追随心愿、追随梦想、这是人的特质。




邵岭◁◁


可能很多电影观众不知道您的另一个身份:地球物理学家。
您曾经说自己在科技上面花的时间和精力和年头远远超过电影,干了42年的科技,才干了24年的电影。
这两件事对您来说最主要的区别在哪里?



▷▷方励


对世界的观察不同。
投身于科技的时候,观察得比较多的是自然;做电影的时候,就要大量地观察社会观察人了。所以你的眼球,你的注意力,就不会是单单在关心科学技术的进步或者是自然界的奥秘。
你也会关心人间的奇遇,人间的精彩,人间的喜怒哀乐,还有时代的特征。你必须要去观察,要在生活里面采风。
要不然你创作电影的时候,你的信息从哪里来?你的情感元素从哪里来?你的人物原型怎么建造呢?





邵岭◁◁


您是做了电影之后才开始用另外一个角度去观察世界,还是说因为您观察到了从已经开始从另外一个角度观察世界,观察到了很多东西想要表达,您才选择了在科学之外再去做电影呢?


▷▷方励


是你说的后一种。
我从小并不喜欢文学。小学六年我语文从来没得过优,因为我讨厌形容词,我觉得太假了。我爱好破铜烂铁、无线电、航模、电动机。
但是后来经历了那样一个特殊的时期,突然发现在经典的文学作品里面找到了共鸣,因为那里面没有周围的喧嚣和躁动。
所以我有8年的时间,从12岁到20岁,是泡在文学里的。以至于1978年我参加高考的时候很多朋友都以为我会选中文系,结果我选了地球物理。
实际上数学和物理我也是自学的,因为上山下乡,没有机会读高中。填报志愿的时候确实问了自己好长时间,到底是选文科还是理科。最后还是决定选理科,因为我一直都有对于科学的好奇心。
我从2000年开始做电影,头两三年纯玩票,就是捎带手地参与进去看一看,花一点时间在制作上,带着好奇去学习,慢慢就上了贼船,下不来了,慢慢学会了,摸到规律了,觉得能干就撒不了手了。
电影真的是太有魅力了,而且它非常可爱的是在做电影的过程中会结交到很多有趣的伙伴和朋友。

《里斯本丸沉没》剧照


因为每一个题材不一样,就有机会接触到各式各样的场景,各式各样的人物,各式各样的团队,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年龄,各式各样的收入水平,各式各样的家庭状态,各式各样的生命状态,各式各样的地域气候,啥都不一样。
所以说人间的事很千变万化,五彩缤纷,多好奇。




邵岭◁◁


怪不得。网上很多人都说您的状态一点都不像是一个70岁的人,我觉得那是因为您的心理,您的精气神,永远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这股劲头。


▷▷方励


我一直跟人说,包括我的同龄人,我一直都跟他们说,人一旦失去好奇心就急剧衰老。
因为你的能量没了。
能量是外在的事物给到你的刺激,就跟我们吃甜食能产生多巴胺一样的,
这是非常简单的一个生物原理。生命是一个反应堆,你一旦停止好奇,停止不断地新陈代谢,就会加速衰老。
所以我一直说当人开始养生就已经投降了,放弃了,放弃了活跃地跟这个世界互动,也就失去能量的来源了。
就像我,我天天都热血沸腾,天天都在感动,因为我还活在精彩的人间,还有这么多未知,还有这么多可爱的年轻人在你身旁。
当你的思维非常活跃,不断吸取新生事物,不断在被新生事物所点燃,很好奇,不断被遇到的共鸣和自己和同路人在做一起有趣的事儿所触动。你怎么衰竭?衰竭不了。
不是说你身体的机能不会老化,它会的,但是它会延缓很长时间。
生命不是拿来养的,生命是拿来燃烧的,最好的养生,就是灿烂地活着。



相关链接

1942年9月,1800多名盟军战俘被关进日军武装运输船“里斯本丸”号船舱,从中国香港前往日本。
由于日军违反《日内瓦公约》,未在船上悬挂任何运送战俘的旗帜或标志,“里斯本丸”在海上行驶3天后,在东极岛海域被美军潜艇鱼雷击中。
日军为防止战俘逃跑,企图把所有战俘埋葬在这片海域;此时,有200多名舟山渔民冒着枪林弹雨,一次次划船冲上去将落入水中的战俘救起。
影片《里斯本丸沉没》首次全面讲述了这段历史。



文章转载自《文汇文艺评论》

图源自原文

编辑/陈威汝

责编/陶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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